採訪整理:冼懿穎
  台客文化是一種生活的真相,真實地反映了生活。如果它真實的話,就會形成一種台灣自己的力量,這個無關於民族、無關於社會的發展或政治或更嚴肅的東西,它只跟生活有關。台客文化一定要幹嘛我不知道,它是哪一種態度我不知道,是不是要反對誰或表達什麼嗎?不是。文化本身是沒有使命感,不一定有什麼目的,它可能只是為了生活舒暢而自然形成。
其實每一個城市的人,都應該要去找尋自己的生活樣態裡面所形成的文化,現在西方已經是我們的制服了,因為西方的潮流制約了我們該穿什麼樣的衣服,以及審美標準,任何不符合於西方現在的潮流或生活型態的東西,我們都會把它當作是比較不重要的,或是被歸類為邊緣文化。但是文化最重要的,其實是生活的本質。你生活的真相是什麼,就會呈現出什麼樣的文化面貌,它沒有
◎ 全球化時代的來臨,一種來自文化的自信 ◎
 

台客文化,或台客這個字眼它在開始的時候是有貶意的「你怎麼這樣台」意思就是「你的穿著怎麼這麼俗」。台客文化是源自非都會區的,受西方影響比較少的,它們跟全球的潮流是有距離的,因此受西方文化所影響的人就會說,這是比較土或俗的東西。

要追溯台客的源流,我只能說跟全世界年輕人生活裡發展出來的潮流一樣:Hip Hop是從黑人的街頭出來的,Shibuya Style(涉谷系)是涉谷的年輕人自己發展出來的,Punk是倫敦的工業區出來的⋯⋯你有你的署名權嘛,台灣出來就叫台客啊。台客是在台灣的角落自然形成的東西,它怎樣形成穿布鞋、控叭啦褲、金色國民領蕾絲邊搭黑花襯衫⋯⋯這個東西是怎麼來的我們不知道,它是自然而來的。我們不容易去定義台客,就表示說它的美學才在發展的初期,可能往後逐步會有它更清晰的標誌性出來。我們實在太不習慣看待自己的源流,對自己的生活樣態所產生出的一種名詞,大家都不懂,於是我們就會覺得陌生,會慌張。因此我們常常會講某個歌手是台灣的Britney Spears,台灣的安室奈美惠、台灣的Steven Spielberg。

我們看《Sex and the City》,裡面呈現了一種外國人優勢的生活狀態,可是我們走出門外看到的生活並非如此。所以,如果你相信西方人生活系統比較優勢,你在台灣生活就有憂鬱症,因為你的生活做不到這些事;如果你不去管這些,真實的感覺你的生活、你的自在,你就會有一種自信、一種舒適感出來,這是來自於一種文化自信。Localization就是Globalization(在地化就是全球化),全球化的時代一定要在地化。當你接觸全球化的東西愈來愈多的時候,你要比過去的任何時間,更需要清楚知道自己是誰,否則你會找不到自己生活的認同、標誌,語言和符號,找不到全球和自己之間的關係,你一定會迷失。當全球化來臨的時候,我們會發現到生活本身的東西是最美好的,它愈接近生活樣態所呈現的創造性,就愈具有自己的獨特性。

台灣整體的文化自信和認同其實是不足的,但是在音樂上,有很多是用閩南語去創作的,表達了一種獨特的美學跟思維方式。比如說當傳統的民俗在全世界都式微的時候,台灣布袋戲到現在還有相當龐大的支持者,會有同人誌,人們會穿著很華麗的制服出來聚會,還有其他像檳榔西施的存在等等。這些都是在生活裡自然而然形成的,而且會有人追隨,而且不斷在更新創造。

在歷史上台灣最具有創造性的東西,可說是當年黃俊雄的布袋戲,當時他用了60年代美國樂團的音樂作配樂,可是效果卻合理到不得了。我印象很深刻的《命運青紅燈》裡面一個角色,他出現就舉著一個紅綠燈,紅燈就把人全殺,綠燈就讓大家走⋯⋯。他的音樂就是包容了一切,融合了很多東西。的確沒有人可以反對黃俊雄在那個時候的台灣文化裡,是最具代表性的大眾藝術作品,只不過是因為他的表演跟當時大眾社會的,和政府的標準有所衝突,因此被視為一種俚俗。文化最美麗的部分就是它包容一切,然後產生出一種自我。很多文化都是混種,因為你不能抗衡全球化,可是你會把自己生活的特質放進去,你消化完後怎樣去表達它,然後變成是你的東西,這就跟西方的東西變得不一樣。比如像伍佰他所用的樂器都是西方的,可是他表達的卻是他自己的東西。

 
  ◎ 顛覆創造新力量 ◎
 
 

跟伍佰聊天時提到,如果要形容台客文化的話,他用了兩個字:「夢」和「拚」。就是有夢想,然後會為了夢想而拚命,這其實就是台灣人的精神。伍佰會不會認為自己是台客,我們其實是很好奇的,他也許不是這樣看自己。我們剛開始一起工作的時候就發現伍佰有一股很強大的破壞力,所有現存的東西都不是他想要的。他一直從自己的生活裡面去創造一個更新的自己,所以他會不斷更新演唱會的內容。在某種層面來說,伍佰在台灣形成了一股很大的力量,他的台語歌寫得雅俗共賞,打破了過去西方文化薰陶下的社會主流,跟邊緣消費者的界線。城市的人也很喜歡他的東西,都覺得伍佰代表了一種台灣過去並不存在的力量,那是全世界都沒有唯在台灣發生。

解嚴前,閩南語的節目在媒體上是比較缺乏的,而且有時間上的限制,你想以閩南語創新去表達自己會比較難以伸張。在那個時代裡,台灣有一種菁英主義的意識,就是反對很俚俗的文化,可是俚俗的文化就是你真實的生活啊,如果你反對它就會一直找不到自己。同樣是具創作性的、標榜「唱自己的歌」的民歌時代,它變成了一種國語文化,可是國語文化還是屬於一種比較保守、傳統,比較菁英主義的東西,跟台灣低層人民的生活還是有一點距離。90年代的音樂是相當具有爆發力的,主要是因為解嚴的關係,台灣對自己的一種認同、自信、自尊都在增長,所以會誕生出很多一代的音樂家。這些音樂家運用了他們的生活型態來創作,也影響了一代的人。1988年王明輝的「黑名單工作室」,以台語把全球的現代音樂,與台灣當時社會所發生的問題做了一個連結,成為影響時代很大的一張經典作品。在這個同時,很多年輕人同樣都想用自己的生活來做音樂。以台語創作的這股力量,跟來自全球的,或來自保守的菁英主流文化一直都是有著衝突的,可是到了一個適當的時候,它便釋放出一種新的能量,形成一種顛覆。

從水晶唱片的任將達,到真言社的倪重華,他們做了非常多的活動,製作了很多專輯,包括伍佰、豬頭皮(朱約信)、林暐哲的Baboo樂團等。當時還有很多為人稱道的電影像《只要為你活一天》、《少年口也,安哪》,它們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生態和真實樣貌,這些電影雖然還是比較少眾、另類的,可是它在當時已經逐漸開始產生它的社會認同;愈來愈多人發現這個跟自己的生活比較接近,這是西方文化所不能滿足的,於是它就逐步的成長、擴散,能夠有比較大的影響力。文化產業的資本一向不是錢,是人和生活本身。台灣目前大部分文化產業的從業人員,都比較容易去從西方來取經,從西方來選擇他的標準,比如韓劇拍得好,就看能不能跟韓劇拍得一樣好。其實我們需要一種自然而然產生的生活型態,一旦這種生活型態形成浪潮,它將會是一個巨大的產業資本。文化產業需要一個浪潮把它的規模擴大,然後讓別人也覺得這種生活型態很迷人、很有趣,願意追隨。台客文化在台灣曾經創造出相當大的市場,比如侯孝賢的電影、伍佰、真言社,以及後期魔岩所做的音樂,這些都創造了相當大的市場資本。

◎ 不一樣的個性,不一樣的爆發力 ◎
 

台客文化在未來會否被區域所接受,其實也是一個有待觀察的問題,假設台灣的創造力持續地更新不斷往前發展,也許會有可能。誰會想到Hip Hop、Punk會被全球的人所接受呢?但是你的目標不應該是為了要超越誰,而是為了要表達自我。台客文化是一種生活的型態,不見得是一種所有人都要追逐的潮流,它是一個現象。當有一天在大陸或其他地區,大家都覺得台客文化是很不錯的,我要像台客那樣子穿衣服…這樣才是一種潮流。

台客文化一直都存在,只是過去我們都把它當作是邊緣的東西,現在我們才發現到它是我們生活中十分重要的東西,全球化來了,我們要identify自己。

我覺得任何文化,只要是自發性的、是自然而然產生的,都跟街頭文化有關係。生活就是街頭啊,真的在街頭幹的事,它形成了一種狀態,這種狀態經過時間的考驗,留存下來並且對音樂、服裝、美學產生了影響。我相信在將來街頭會變成主流,因為它具有創造性。菁英分子也許會覺得街頭文化很怪,很俗,很不入流,菁英的標準是什麼?是來自西方嘛,因此,所有街頭文化一定會跟既成的精緻是衝突的。

我是從社會發展來看台客文化這個現象,社會需要一個不一樣的力量,需要有個性、具爆發力的東西。可是,大部分人不習慣於有爆發力,因為在戒嚴時期,人們都培養出比較溫良恭儉讓的個性。這個社會需要力量,年輕人需要力量,就讓它爆發吧,就像一些藝人伍佰、陳昇,朱頭皮,張震嶽,林暐哲等一直堅持要做自己相信的事,不管別人怎麼否定。我作為一個曾經比較專業的唱片業工作者,看到了這種機會,於是我會想如何一起來整合,集中這股力量,這就是我的工作。

台客文化的內容可能會變,但它應該要被一直保留下去。每個城市都應該要有自己的生活認同。我覺得未來的文化、潮流,和產業都會以城市為基地來思考,這樣才能有創新的東西。我們希望將來會看到「西門町流派」、「泡沫紅茶店文化群」、「東區後巷」的誕生…我覺得每個人都應該以自己的生活,來為自己所做的事情定位、定義。

年輕人應該要為自己的生活和文化的創意負責,有時候他們會這樣做但不見得有認知,其實他們應該開始去串聯整合其他人,創造新的文化,這樣的事情很快馬上就要發生。台客文化就是一種啟蒙,因為它已經存在,而它就是一種年輕人相信自己的生命所創造出來的爆發力。

張培仁為資深唱片企劃統籌、中子文化執行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