採訪整理:Voodoo
 

編:你會如何形容九○年代的「新台語歌浪潮」?

倪:辛苦,可是也滿過癮的啊!那時候(歌手)曝光機會都很少,媒體記者第一個就是看長的帥不帥怎樣、怎樣⋯⋯,我們都不在這個標準裡面。你如果做簡單的事,就可以各方面都比較簡單,像我們便走了一條比較辛苦的路。也不是說開拓啦,但還是希望能被接受,在商業上也要有點成就,所以他們到最後也都有不錯的發展。

編:那時候算不算是很有活力、存在很多可能性的時代?

倪:算。整個台灣社會在那個時候,是滿有活力、滿有可能性的。而且那時候音樂是很重要的,是娛樂種類的第一選項。那時候我們做了滿多在搖滾方面,同時也做了像L.A. Boyz那種Hip Hop的,但那都是假Hip Hop,真正的Hip Hop是一種生活型態,是黑人的語言模式。我們是為了做那樣的東西而去寫歌,是為了那樣做而做,但也做成了,市場上也接受,因為當時沒有嘛。

編:林強、豬頭皮、Baboo等都是那個年代具代表性的歌手,他們有什麼特質你是很欣賞的?

倪:第一個是他們的創作,我們那時候都著重創作。然後有一些自己關注的事情,這個東西一定要。他們每個都很自我,林強開始的時候,很單純就是一定要用台語唱歌,在那之前台語歌是屬於日本式的演歌類型,比較不是搖滾類的。那他自己寫出來就是這樣,我們也覺得很好。到他紅了以後就被偶像化,所以到第三張專輯的時候他已經不願意出來做宣傳了,在當時的音樂環境裡,這都是很不尋常的一種做法跟想法。Baboo那四個人都太有才華了,從鼓手到主唱、bass手、keyboard。因為他們都太有才華了,所以要把他們的音樂融合,在這過程之中也是非常困難。豬頭皮就是反社會,反派嘛。台灣那時候,好像是陳水扁選上台北市長的前一兩年,他那張專輯全部沒有上主流媒體,因為主流媒體不會播、不能播,因為他的東西太那個了。就算是解嚴之後也不行,雖然沒有公開被禁,但是電台可能自己覺得不適合播、不雅,拍MV也沒地方播,因為有保險套什麼的。所以豬頭皮的歌完全是在地下電台播紅的,賣得也滿好的,很特別。

 
  ◎ 台客向前走 ◎
 
 

編:林強的《向前走》出來後就算是新台語歌時代的開始嗎?

倪:好像是喔?《抓狂歌》好像比較久,好像是1989年。《抓狂歌》的時候我們已經在做林強了。他比賽的時候出了很多狀況,麥克風沒聲音什麼的,他都蠻鎮定。後來很多唱片公司都找林強,他要的很簡單,就是自己寫台語歌,他唱得滿好的、很堅定。然後,我們那時候在做L.A. Boyz的第二張專輯《跳》,L.A. Boyz的歌全部都是英文的Rap,中間只有幾句台語。那時候是看「五燈獎」,看到三個從美國回來的ABC舞跳得滿好。他們不會講國語,只講台語跟英文,而且那種還不是一般台灣年輕人講的台語,因為他們在家都是跟爸媽、阿公、阿嬤說台語,所以是老人講的台語,反而比較傳統,比現在年輕人講的台語更土、更老一點,很有特色。

編:有鼓勵他們用台語創作?

倪:有,在考慮用什麼語言的時候,有過很長一段的溝通。經紀人總覺得講國語比較好,我們就覺得反正他們不會講國語,就講台語吧,後來就變成台語、英文夾雜!反而比較特別、比較簡單,我們也比較省事。不然製作起來很辛苦,英文他愛唱什麼就唱什麼,反正我們就是重點台語那幾句把它弄進去、很簡單。我記得那時候坐在辦公室裡面,就把林強、暐哲、伍佰,三個人找來,一人一句就寫他們的〈跳〉「跳跳跳乎伊爽/跳跳跳乎伊勇…」,就一人一句兜一兜,這樣很好。那時候我們的工作狀況就很類似這樣會互相幫忙,因為那時候沒有真正的製作菁英,就是自己寫寫東西,來了以後我就讓他們自己去製作。

編:新台語歌年代可以分成幾個時期?

倪:現在應該不能再叫新台語歌,現在應該是要用音樂類型去分搖滾的、Pop、Heavy Metal的。新台語歌應該算是1990到1995這五年,或是1989到1995這個範圍,大概這六年裡面。

編:用什麼語言來唱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?

倪:對,已經不是了,反而音樂的類型才是。以前台灣社會只要你講普通話,不標準的台語腔就會被當作土,大概經過那六年、八年,講話有台語腔叫做酷,這個是很大的轉變。現在台灣講話最好的發音是混著講,國台語要混著講。

編:辦《台客搖滾》這個演唱會是靈光一閃的念頭,還是早已經計畫好的事情?

倪:是突然想到的。覺得集合起來做個演唱會應該滿好玩的,他們很久沒在一起唱了。以前他們還未紅的時候,像這類屬於搖滾樂的歌手,在台灣可以演出的空間很有限。以前台灣只有三家電視台,所以他們唱片曝光的機會很少,所有主流的都是比較情歌類的,所以搖滾樂比較辛苦,都要找地方去演唱。那時候台北的live house也不多,後來找到一家比較固定的(表演場地),是在羅斯福路和和平西路口的一家pub叫息壤,那裡很小大概容不了一百人吧,那時候伍佰跟China Blue每個禮拜五都會去唱。

編:所以會有一句「星期五、伍佰元、聽伍佰」?

倪:對對對,他從息壤開始。從一個人聽,到二十個人聽,到一百人到五百人。息壤沒了以後,就在Live Ago go唱了差不多兩年。

編:真言社那時候辦過很大的活動,有沒有發生過一些什麼有趣的事?

倪:在總統府前面辦的那個吧。那個都是在陳水扁當市長的時候做的,他上任第一個就是把新生南路整條封街跳舞。陳昇、伍佰都有參與,還有市立交響樂團,就在前面跟搖滾樂一起演奏。當時有兩個舞台,一個在總統府的正門,一個是在後面。那時候活動的高潮是,當時陳水扁市長陪同李登輝總統走出來演講,在那之前,國家元首要公開面對這樣的群眾的機會基本上是沒有的,而且那是在晚上,晚上你不知道去的人會是什麼人。那天舞台前面便站著大概有上萬名便衣,而且他們的特色是背對舞台、向下看,前後都有。人數很壯觀,後來活動完,他們列隊要走,走了好久才走完。現場還滿吃驚的,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部隊。

◎ 這些台客都很猛 ◎
 

編:現在回想新台語歌對當時的文化潮流有什麼影響?

倪:應該有吧!其實在音樂類型上它就是弄出一條比較搖滾的東西。台灣一直都有,但一直都沒有變得很大眾、很主流,銷售得很好。我想最大的影響就是台語,本來是土的,後來弄一弄大家也就講起來了。

編:變得比較年輕,台語也可以年輕化。

倪:對,大概是這樣。

編:台客搖滾是演唱會的名字,他們這些台客跟一般印象中的台客有什麼差別?

倪:台客喔,以前台客就是外省人稱呼本省人、北部人說南部人,就是有點講人家土、台嘛。現在被蔡康永節目討論以後,網路也在討論,好像變成不只是那個樣子,它的定義比較擴大了。現在回頭一看,我們這邊歌手都是很標準的台客。有一天我在台大附近的咖啡廳喝咖啡,旁邊坐了一桌台大的學生,他們好像要拍什麼短片,就在討論誰要穿什麼,就講說那個誰就穿得很台客,就要穿得像伍佰那樣子。我就想伍佰很台嗎?隔了一個月我又進去那家咖啡廳喝咖啡,隔壁又坐了四個人,他們在討論台客的文化現象,他們就講蔡康永的節目,又講到伍佰,他真的是台客的代表人物!後來我跟伍佰在聊天,伍佰說他也有看到蔡康永的電視節目,問誰是最代表台客的,五個人全部都是答伍佰。這滿好玩的!不過,其實伍佰全身上下穿的都是名牌,這可能是跟他的音樂有一種很台灣的象徵吧!

編:你覺得誰是新舊台客的代表?

倪:陳松勇是舊台客,因為他的外型跟講話方式。新台客就是蔡康永吧!他的打扮都亂穿一通,他其實很台灣,是當代台灣人的表象。他比較大膽不在意別人眼光、出櫃、什麼都不管。這些都很猛!現在的台客猛很重要,自我很重,我覺得這個蠻重要的。

編:那你覺得自己是不是台客?

倪:照定義來講我應該不是,沒有人會認為我是台客,我講話的腔調就不行了。

編:你印象中有沒有一些具台客味的唱片封套、海報或是廣告設計?

倪:《少年ㄟ,安啦!》那張不錯啊!伍佰的第一張專輯《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》是真的走台客路線。因為那時後封面的設計定位,是希望卡車司機能夠接受他的音樂,我們設想就是卡車司機開著卡車、聽著伍佰的歌、嚼著檳榔好過癮,這唱片就成功了,最後應該是有做到。

編:《只要為你活一天》、《少年ㄟ,安啦!》、《青少年哪吒》等算不算是台客電影?

倪:《少年ㄟ,安啦!》算,它就是講台灣小黑道的故事,拍得滿有那個味道的!滿接近真實生活的。拍那個片的時候,正好林強也在,然後伍佰、Baboo都已經簽約了,所以就在他們做自己的專輯之前,全部跳下去寫那個配樂。那裡面的歌,到我現在聽起來都覺得算是滿不錯的。之前伍佰可能出過一、兩首歌,林暐哲可能在「黑名單」裡唱過,可是自己的創作完整的還沒有,所以碰到一個這樣的機會他們都做得非常投入。那個音樂創作跟電影的結合,整個時機是非常好的,現在聽起來還是非常好聽。裡面有一首林暐哲寫的〈電火柱仔〉,寫一個年輕人吸安非他命、還是喝了酒之後醉醉的,晚上走在路上看到路燈,跟路燈的對話:所有人給我通通立正站好!那個歌寫的非常有味道。

編:本土意識在那個時候是滿重要的,你怎樣看這個?

倪:簡單來說,我是外省人,父母是公務員,家裡講的是很標準的一套北平話。但是我從小是在本省人的社區長大的,我家就在圓環後車站那一帶,但是我不會講台灣話,大致聽得懂。那個環境中間又有一些日本的東西,那個社區受日本的文化影響很大,很多老先生講日文。我就是在那樣子的環境長大,對我來講看到的整個都是異國情調,本土文化對我來講很豐富,也很自然的,覺得這些就是應該在一起的東西。

◎ 本土化的使命 ◎
 

編:聽說你每年都要「回」尼泊爾,是嗎?

倪:最近沒有了,因為亂了。我有一陣子差不多五、六年,每年都去爬一次山。因為尼泊爾爬山很方便,它的路線都很好、山又大,喜馬拉雅山很漂亮。全世界只有那個地方,其他地方山都很小。以前尼泊爾不管大人、小孩的笑容都很燦爛,不過後來MTV跟CHANNEL [V]進去之後就開始有點變了。有一年我就開始看到年輕人開始有打扮,穿牛仔衣、頭髮弄得很誇張。最嚴重的一次,觀光客的巴士經過路邊,路邊的年輕人對觀光客伸舌頭做出猥褻的動作。我想這一定是從CHANNEL [V]看來的。還有手機,之前是沒有手機的,多好!

編:所以還是喜歡比較樸實的東西?

倪:好像是這樣。

編:在音樂上怎樣可以看到你這種口味?

倪:在音樂上,我們就比較不喜歡那種有太多外力去干擾那些歌和創作。我們也有試過想走主流一點,但是那不成啊!為了市場的考量,歌就會變成量身訂做了!你有沒有聽過〈老鼠愛大米〉?那種歌現在在台灣、香港、新加坡都不會有人寫得出來!他在寫歌的時候是沒有目的的,也許當時有一個情緒就把它寫出來了嘛!這歌好啊!我們現在寫歌哪有人這樣寫?先開會蔡依林定位是怎樣、樂風怎樣?程式寫好了,在有限的空間裡去把它完成,出來的東西當然不太會感人。

編:真言社的歌手也曾經想過朝向比較大眾化的路線?

倪:有啊!張震嶽在發第一張專輯時被包裝成偶像,被罵死了,可不可以弄好看一點,包裝成偶像就不像啊!張震嶽是在歌唱比賽找到的,跟我們簽約的時候他才十五、六歲,個性也還沒成型,來的時候比林強還矮半個頭,後來長大了;那時候來是白白淨淨的小男生,現在滿臉鬍子、都是毛。他那時候寫歌還不是那麼強,會寫一點點。簽了他就覺得這小孩還不錯,他家住蘇澳,爸、媽也很好,就很想把他放在身邊,帶著他就這樣混,我們那時候做音樂都是這樣一個帶一個。

編:當MTV台的總經理時你請孫大偉做了一個「好屌」的廣告,你是怎樣把一個國際性的音樂媒體本土化?

倪:那個時候我的使命就是要本土化,公司內部當然也有很多討論。那個時候花很多時間在討論「什麼是本土化」、「應該怎麼本土化」。那是一個很長的討論。就光那個廣告就搞死啦!譬如說「好屌!」,那個字的本意是不雅的嘛!英文就是dick,開會跟老外報告,就解釋了半天,慢慢說服他,後來也就接受了。後來所幸那個MTV廣告得了那年的廣告金像獎,那就證明我做那個還有點對、有點道理,也就過關了。

編:王耿瑜(編註:當年「真言社」工作人員)把你形容成一個喜歡做新嘗試,永遠走在前面的人,你自己覺得怎麼樣?

倪:好像有,什麼事也沒有深思熟慮,做了就做了。因為那個時代是這樣,整個社會是開放的,你有很多空間可以去做嘗試,做了也都成了,所以你當然就相信這個東西。我現在很保守,真的、真的!現在年紀大了,都五十歲了,這事也不該是由五十歲的人在做的,就讓年輕人去做吧。